他离开以后

你听,有人敲暖气

他出身书香门第,是建国后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,全村人看着他带着大红花,坐在马上沿着村边的土道游街,再走到祖宗家祠堂的门口,他下来祭拜,里外围的都是人,一时间他成了村里的红人。

她是由生父生母过继给舅舅养的女娃,因为自己家里孩子太多,家里粮不够,就狠心把她送了出去。从小在舅舅家做活,割麦收粮,缝缝补补,逆来顺受,平时在舅舅的裁缝铺帮忙打杂,送货跑腿。

年少的时候她去给他送衣服,野狗追她,吓得她不停的跑,一路跌跌撞撞,狗咬坏了篮子,也咬坏了里面的衣服,她坐在路边哭,不敢回家,更不敢去他府上,细细摸摸这料子,她做活多久也赔不起。

他忽然拿起篮子和她说:“没事,我骗我爹说刮坏的就成,你哭个啥劲。”

她还是哭,不停的哭。他没有办法,哄着她说:“那我回家拿针线,你帮我补上吧。”

她穿针引线的样子十分熟练,樱桃小口将线头抿起一个小尖儿,一箭穿心般穿过有些黑锈的针眼,将线履直,打个结,开始静悄悄的缝衣服,一针一针,穿来穿去,一件布衫在她手上翻来覆去,像空中翻滚的白云,缝好后,她系上一个严谨却又有些调皮的扣,然后温柔的咬断麻线,嘣的一小声,震醒了在一旁看呆的他,整个过程他一直不敢眨眼,生怕错过某个镜头,成为晚上失眠的遗憾。

那一年,他喜欢她,喜欢的朝思夜想,喜欢的魂牵梦绕。有时候故意把衣服蹭出几个口子,再风风火火跑到裁缝铺去,看着她缝。后来,他们就成了朋友。

他们俩最喜欢干的事,是戏班子来村头的时候两个人坐在草垛子上听曲儿,他们都不是戏迷,也都听不懂,但就是喜欢这样呆着。大家叫好,他们也跟着叫好,喊完还对着傻乐,根本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笑,总是看着对方就莫名其妙的笑。

他十八岁那年,家里找媒人帮着说一份亲,他不依,说想要读书,不想太早结婚。家里人劝他,结完婚再读书也不耽误,他脑袋一转,说要结婚可以,但是必须和她结。

父亲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,气的直跺脚,门不当户不对,这亲事要招外人笑话,祖宗在上,婚姻大事父母做主,不能全由着他的性子来。

他第一次和父亲顶撞,蛮横着说父亲旧思想,除了她自己谁都不会娶,说完起身就出了门,头也不回的在土道上跑,避开鹅群,农田,和归家的老人,直到裁缝铺门口,他看见她在门口晒衣服,掀起白白的床单,她才望见她,脸上还带着辛苦过的汗水,润着吹弹可破的皮肤,透着一股清新的甜。

那一刻,他心情一下子又变好了,仿佛从未与人争吵过。

母亲按住了父亲的脾气,说年轻人一时冲劲儿,过一段日子兴许他就没那么喜欢了。直到他考上了大学,家里人老生常谈,让他办了婚事,再去省城念书。

他还是没改口,除了她,谁都不娶。

父亲气的摔断了手中的烟杆,剩下的半截朝他丢去,接着还到处寻着物件作为武器,他一动不动,站在原地拧着劲让父亲打,倔强的展示着自己的决心。母亲呼天喊地的拦着,家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
晚上,年轻的他做了一个决定,要带她去城里念书。他去找她,跪在地上发誓对她好,她不知道怎么办,着急的一直坐在地上哭,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。

第二天凌晨,他收拾了一些细软,偷了账房的一些钱,在村口等着她,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她还是不来。他急的跳脚,满头大汗,他哪里知道,她早就来了,躲在树后面,一直纠结着自己的决定,可最后她还是出来了,慢慢的,慢慢的靠向他,离开家。

那是村里轰动一时的私奔,状元郎带着裁缝铺的养女连夜去了省城,一时间成了乡里坝村的口头焦点,后来他父亲因此大病了一场,康复以后每天都去女孩的舅舅家道歉,赔礼。

他读大学的那几年,靠着母亲救济,课下给学生伴读赚钱,勉强支撑了下来。还有半年毕业的时候,他们简单的办了婚礼,只是换了一副新的碗筷,做衣服的布匹也是母亲偷偷从乡下叫人用扁担挑来的,一些同学和老师帮忙,剪了些喜字贴在窗纸上,这婚礼,才像一点婚礼。

毕了业,他留在学校教书,她也在家里接了一些缝补的杂活,他们的日子逐渐转好。那个年代钱还是钱,糖块一分钱两个,冰棍五分钱一根,粮票是宝贝,发了肉票买不起也只能撕掉。难是难,但是两个人没抱怨过,赶上逢年过节他就跟着学校的车,去河边捞鱼,改善改善伙食,有了女儿以后,她自己租了个铺子,全家人挤在铺子里,白天他上班,她背着孩子干活,总之,日子一步一步熬过来了。

文化大革命的时候,他父亲因为成分不好,被拉出去批斗,因为岁数太大,没熬过去,去世后直接葬在了乡下,家产充公,母亲搬到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,她挺着大肚子拽着女儿和他:“说换个大点的地方吧,婆婆这辈子没吃过苦。”他没说话,房子虽然没有换,但是她的话他一直牢牢记着。

后来有一次他拿到了不少学术奖金,那一天他特意早下班,回家的路上盘算着自己该怎么花,骑车路过街道口的时候,他看见母亲在市场口摆摊,卖一些自己腌制的酱菜,脸上全是疲态,他有些心软,忽然想起刚有女儿的那几年揭不开锅,母亲为了帮衬他们变卖了自己的首饰,于是他狠了狠心,跑到城里的金店,给母亲砸了一对金耳环。

他看着母亲掩不住喜气的戴上,心里高兴有一丝,担心有一丝。夜晚躺在床上,他觉得内疚,什么都没有给妻子买,变着法的问妻子是否生气。她微微一笑说:“就当是以往欠婆婆的,现在还上了。再说,老人百年之后,这耳环还不是得留给我。”

他着实惊讶了一下,此时的她不再仅仅是自己平凡的妻子,而是一个真正有大智慧的女人。

他从老师,到讲师,到导师,学生越来越多,资历越来越老。她从杂工,到裁缝,到干洗店老板,身份不停变换,钱越攒越多。而偏偏两个人又都是物质寡淡的人,没什么地方花钱,也没什么欲望去挥霍。有一次他学校组织去美国参观学习,他想带上她,又怕组织上不允许,那个年代公家的就是公家的,不由得有一点私心。

她说不去,嫌折腾。后来他也没去,说这辈子就没分开过那么长时间,她不去,我也不去。大女儿在一旁喊我要去我要去,小儿子在旁边埋头吃饼干,一点也不关心去不去的问题。

有朋友劝过他拿一些积蓄出来做生意,他说他就是教书匠,就是喜欢做学问。有朋友劝她学着享受生活,和大家跳跳舞,按按摩,打打麻将,她说她就是个家庭妇女,就喜欢看电视,做做饭。他们没有说过要追求多大的幸福,他们只想不打扰别人,也不被别人打扰,就过自己的日子,像多数人一样颠簸又平淡的乏味人生。

晚年时他们把自己的钱一分为二,一半给了大女儿去美国留学,圆了她从小的美国梦。一部分留给小儿子结婚,老两口为了不讨人嫌,想回老家去住,算是落叶归根。

就在要回还没回的节骨眼上,他突发脑出血,整个人瘫了下去,颤颤巍巍走路,最严重的时候根本下不了床,虽然双手还算灵巧,但也基本失去了自理能力。只能留在城里,每天让她照顾吃喝拉撒,给他洗漱更衣。

她每天坐在床边陪他说八卦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话变得那么多,说都说不完,外面听来一点风吹草动,都要在他面前唠叨没完,她从来不看书,却办了一张图书卡,每天从图书馆抱一摞书回家,图书馆工作人员问她:“阿姨您拿的动吗?”她一摆手,提着小跑就走了。

上了年纪,她有些耳背,有一次她在厨房做饭,他在卧室里喊疼,喊了很长时间她都没听见,后来回到卧室看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,心疼得不行,把药放在床头附近还不放心,不知道从哪淘来一根木棍,放在他手边叮嘱他,要是她在厨房做饭时没听见他说话,那就拿着木棍敲敲暖器,她就知道,是他在叫她。

他拿着木棍,象征性敲了敲暖器,说:“帮我倒杯茶。”

“个老鬼。”她带着微笑转身去倒水。

有时她还是坐在床边缝衣服,他还是喜欢看她缝,她说自己老了,不中用了,连针眼都看不清了,得让他帮忙穿针,他倒也高兴,一边引针一边逗她笑说:“我还是有点用的,是吧?”

有一天小儿子观察父亲帮母亲穿针,煞有兴趣,等母亲起身出门的时候他问父亲:“您说这屋里让我妈打扫的一尘不染,连地上有一根头发丝儿她都能看见,这针眼她怎么就看不清呢?”

小儿子随便说的一句话,却好像让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,晚上他听着她的鼾声,忍不住心酸,一把年纪却老泪纵横起来,她醒来给他擦脸,问他,是不是做恶梦了,是不是。

没过几年,积劳成疾的她也病倒了,神经系统疾病,不太好治,在美国的大女儿想把母亲接过去治疗,不想让父亲的遗憾,再重演。她不去,谁劝都不去,就要留在家里,全家人头一次见她这么顽固,这么蛮横。

有一天晚上,他一边给她穿针一边说:“你去吧,早去早回,你要是病倒了,谁照顾我啊?”

一句话砸在了她的心眼上,她给他做了几件新衣服,和小儿子千叮万嘱,依依不舍的随着女儿去了美国。

他和她大半辈子都没有分开过,哪知道这一分,却是永远的阴阳两隔。他走的急,连一件她做的新衣都没来得及穿,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,他呼吸静止,拂尘而去。

姐弟俩商量好瞒着母亲,让她好好接受治疗,弟弟一个人偷偷给父亲办了葬礼。每次她打电话过来找他,弟弟要么说睡觉,要么说信号不好。她越是听不到他声音,她就越着急,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,她还是知道他先一步去了。

开始的时候大女儿见她异常平静,着实吓坏了,询问了许多心理医生,也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的行为,她开始还经常流泪,后悔没有送他最后一程,后悔来美国。时间推着人走,慢慢的她也就接受了,但是精神状态很差,经常一个人望着一个方向呆坐很久,不动,也不出声。

忽然有一天她不见了,大女儿在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也不见她踪影,花园的长椅上也空空荡荡,她发动了自己的邻居和朋友,沿着家附近的马路,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找,最终邻居在公园门口,“抓住”了还在四处游荡的母亲,大女儿刚见到她说她要找图书馆,要找图书馆。

大女儿带她去看医生,初步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症,她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,甚至有时候连大女儿都不认识。后来她又不止一次的走丢过,又都奇迹般的回来了,她经常跑到厨房要做饭,做到一半又跑回卧室,摔坏了不少东西,经常划伤自己。一家人被她弄得筋疲力尽,疲惫不已。

一个夏季的午夜,大女儿的邻居在开party,年轻人们占领门院,烧烤,唱歌,喝酒,有人投诉,他们以打击乐的形式抗议,表示不打算解散。

大女儿听见外面的喧闹想起床看个究竟,却在客厅里看见她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来回踱步。

女儿站在楼梯上带有一些责怪的口气问她:“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觉?在这干嘛?”

她压低了声音,将食指放在唇边,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说:“你听。”

女儿并没有心思陪她做游戏,一脸迷惑的问她:“有什么可听的?”

她脸上挂满了焦虑和兴奋的说:“你听啊,有人敲暖气,你听见了吗?”

大女儿被她问的云里雾里:“这里怎么可能会有人敲暖气,你······”

话到嘴边,大女儿又咽了回去,她忽然意识到母亲行为的原因,恍惚间,她把着楼梯扶手往下走,一步步靠近母亲。

她根本顾不上不看女儿,四处张望,在屋里移动着寻找着声音的来源,两只手握在一起,在胸前不安的颤抖着,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。

大女儿走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,又一步步往后退,最后坐在楼梯上看着母亲在客厅徘徊,大女儿这才意识到对于母亲来说,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的时刻了,那就让她在这些嘈杂的幸福里,能多呆一会,就多呆一会吧。

夜晚的城市里,远处有人时而敲打,声音渐行渐远,她在午夜耀眼的星光下,急的快要哭出了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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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收听有声版本

来自喜马拉雅电台

“默默道来”节目

感谢我的朋友小默

“你一直在赶路,别人留不住你

所以你也留不住别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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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墨闻

青年作者设计师马戏团团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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